随着“一带一路”倡议的提出,中国考古学迎来走向世界的新机遇。
目前中国考古约有70多个国际合作项目。在世界文明的核心地区和“一带一路”关键节点进行考古发掘,正一步步成为现实。今天我们要讲的是中国社科院考古所在洪都拉斯开展的科潘遗址的发掘。
玛雅,作为世界上唯一诞生于热带丛林而不是大河流域的古代文明,在科学、农业、文化、艺术等诸多方面,都达到了令人震惊的高度。 公元8世纪玛雅文明鼎盛时,有60多个独立的王国同时存在,不知出于何种原因,玛雅文明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于美洲的热带丛林,空留下成千上万座巨型石碑、绘有玛雅神话内容和伟大国王画像的神庙、宫殿和金字塔供后人拼图……
科潘,是玛雅文明著名的城邦,被称为玛雅世界的雅典,它雄踞玛雅世界的东南隅,控制范围大致包括洪都拉斯的科潘河流域及危地马拉的牟塔瓜河流域中部,历经16代国王,在突然毁灭前文明从未间断…… 19世纪80年代,美国学者即在此开展考古工作,至今持续百余年,这使得科潘也成为被研究得最充分的玛雅城邦。
李新伟多次与科潘擦肩而过,也曾羡慕日本人在这里从事考古。如今,中国考古人到玛雅做考古的梦想成为现实。
李新伟:我们在玛雅做考古
5月9日是个好日子。在科潘遗址的核心区域做发掘的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所研究员李新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同事植物考古学家赵志军和美国圣路易斯华盛顿大学的刘歆益教授。
与玛雅文明曾经两次擦肩而过
在去科潘之前,李新伟先飞往温哥华,参加美洲考古学会年会。
这是他第二次参加这个著名的考古学家大聚会,上一次是2008年,会议地点同样是傍海面山、风景壮丽的温哥华会议中心。不同的是,上次参加的是中国考古的讨论组,这次加入的是科潘专题研讨会。
“虽然只有我一个中国人,有点孤单,但演讲结束,大家纷纷过来祝贺我们的精彩成果。只有宾夕法尼亚大学的韦伯斯特教授言语中颇含不平之意,可能是因为他1990年主持发掘了我们这个8N-11号贵族院落的东侧建筑,虽有重大发现,但未能坚持下去,心中有些懊悔吧。”
会后李新伟直接飞往科潘。一下飞机,热浪扑面而来。现在是旱季,洪都拉斯最热的季节。不过一看到司机戴维,玛雅世界仿佛一下就变得真真切切,有声有色了。热烈拥抱后,开车驶向科潘,一路都是熟悉的风景。经过三个多小时山路崎岖,到达考古所的住处时,荷西和全体工人都在等着他。厨师布兰卡做好了卷了蔬菜的玉米饼taco和加了糖和奶的玉米糕tamalito,“正赶上停电,大家在烛光中边吃边聊,有一种久别重逢的快乐。”
科潘,一年四季都适合做考古。在这里从事考古,就如同找到一份工作,项目不结束,工作就不会结束。”如果没有大的不可测的事件发生,中国考古学家甚至可以在这里做上一百年,那散布在丛林深处无人问津的金字塔也许正等待着我们的探访……”李新伟憧憬着。
在此之前,李新伟和玛雅考古两次擦肩而过。
2000年到2004年,李新伟在澳大利亚拉楚布大学(La Trobe University)读博士。当时活动能力超强的系主任提姆雄心勃勃地要建设世界一流,聘请了研究世界主要文明的优秀考古学家任教,包括他的导师、现在斯坦福大学任教的刘莉教授。还有彼得·马修斯,是玛雅文明研究的权威,在玛雅文字破译方面与传奇神童斯图阿特·戴维齐名,33岁时就得过著名的、只颁发给天才学者的麦克阿瑟奖金。“我与他带来的两位墨西哥研究生是好友,但却没有时间听他的课。”
另一次是2007年到2008年他在哈佛燕京学社做访问学者。 他的玛雅研究引路人哈佛大学费什教授夫妇就在身边,碧波第博物馆红楼边的科潘第13王石雕像复制品几乎是天天见,博物馆也经常举办关于玛雅的名家讲座,但李新伟既没有去听费什教授的课,也没有去听那些讲座。“那时候一心想的是多学些西方关于社会发展演变的理论,对中国文明起源问题提出自己的认识,心无旁骛。虽然知道比较不同的文明发展道路才能真正了解自己的文明的特性,但心有余而力不足。”
2013年,受美国国家地理协会的邀请,李新伟到危地马拉参加世界文明对话论坛,参观了玛雅最重要的城邦之一蒂卡尔(Tikal),第一次进入玛雅世界,特别震撼。也是在参观时,看到了日本人在遗址边建立的工作站,当时还无限怅然地想,不知道中国何时能在玛雅开展田野工作。
没想到,第二年,2014年7月,应墨西哥人类学与历史研究所和哈佛大学费什教授的邀请,社科院考古所到墨西哥和洪都拉斯访问。在墨西哥,参观了墨西哥盆地的文明中心特奥提华坎(Teotihuacan)、瓦哈卡谷地的文明中心阿尔班丘(Mont Alban),然后再到尤卡坦半岛的玛雅低地地区,参观了奇琴伊察(Chichen Itza)和乌什马尔(Uximal),这些都是玛雅文明的重要遗址,我们对中美洲文明有了全面的印象。大家对开展玛雅文明研究项目怦然心动。
抵达洪都拉斯的圣佩德罗苏拉时,在机场与特意从波士顿赶来的费什教授汇合,乘车奔赴180公里外的玛雅另一个重要城邦科潘。第二天,费什带他们详细参观了世界文化遗产、洪都拉斯最重要的旅游点科潘遗址的王宫区。
费什从上世纪80年代在哈佛读博士时就开始在科潘的考古生涯,至今30余载,已成玛雅研究的大家。因为对在哈佛任教的张光直先生的钦佩,他对中国考古学家有特别的好感。参观的最后,费什带他们来到贵族居住区的一处贵族院落,这里的编号是8N-11,然后说,如果中国考古人来发掘,可以从这里开始。“现在想来,费什的参观路线是精心设计好的,为了能说服,或者吸引我们参与到玛雅考古中来,可称得上是深谋远虑。”李新伟对费什充满了敬意。
后面的行程和活动也是费什精心安排的。到达首都后,先与洪都拉斯人类学与历史局局长(相当于我们的国家文物局局长)维吉里奥见面,讨论并确定了合作协议,然后又到总统府,在总统的见证下正式签署协议,总统作为见证人也在协议上签字。
2015年,中国社会科学院将科潘遗址考古和玛雅文明研究列入创新工程重大课题予以支持。
中国人到另外一个古老文明进行考古,就这样水到渠成地实现了。
他们对中国考古学家很有信心
2015年7月,考古工作正式展开,工作地点就是编号为8N-11的贵族居址,面积约4000平方米,等级仅次于王宫,拟在五年内对其进行全面发掘并开展多学科综合研究。
2016年4月,考古队开始对北侧中心建筑进行解剖,并同时开始了对西侧北部建筑的正式发掘。在对西侧北部建筑的发掘过程中,不断有精美雕刻出土,包括与中国龙首酷似的羽蛇神头像、玉米神头像,象征太阳的十字花图案(玛雅语为kin)、抽象的蜈蚣头部图案,还有鸟爪、水滴、海贝图案等。西方在玛雅宇宙观中代表冥界,冥界的出入口是一片汪洋。该建筑的雕刻均与冥界景象以及玉米神和太阳神死后沉入冥界又重生的神话相关。
2016年7月,时任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所长王巍一行对科潘遗址进行考察,在洪都拉斯总统的见证下,与洪都拉斯人类学和历史学研究所签订合作协议,并与哈佛大学合作,达成在科潘遗址开展考古工作的意向。
“说实话,我们对科潘的发掘也是心里没底的。对于田野技术方面,我们有充分的信息,这些年国内田野技术发展很快,而且中国遗址非常复杂,挖过国内的大量史前遗址,其他遗址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主要的担心是,我们对玛雅文明不熟悉。尤其是它的精神信仰体系。这甚至是一个最大的妨碍。"
虽然发掘的是洪都拉斯最重要的世界文化遗产,但洪都拉斯政府并不担心我们会对他们的遗产有何破坏,他们对中国考古学家充满信心。“这一方面是他们知道我们在田野工作方面的能力,相信考古学家的基本素质。另一方面,我们的队伍中,有经验丰富的洪都拉斯考古学家参与,他们和哈佛大学有过多年的合作,技术人员和工人,也都是在哈佛大学的项目中工作过多年的。”
费什也是强有力的学术后盾。作为玛雅的学术权威,他并没有对中国考古学家的学术能力有任何轻视。“他明白我们初次踏入玛雅世界,对这个文明的认识肯定非常浅显,但他相信我们的进入会给玛雅研究带来活力带来新的观察,他深信,只要让中国学者进入玛雅世界,在将来一定可以为玛雅文明研究做出自己的贡献。”
为此,他和哈佛大学的付罗文教授与哈佛燕京学社积极联系,促成哈佛燕京学社资助举办了为期10个月的中美洲文明培训班,招收了5名优秀的中国博士生,提供优厚待遇,在哈佛学习中美洲文明。哈佛燕京学社很痛快就批准了这个项目。他们以前主要是资助东亚学者到哈佛研究东亚文明的,现在,他们也认识到鼓励东亚学者研究世界其他地区文明也是重要的学术生长点。
“这方面,国内的一些学者反倒有很多疑虑,争议我们在没有玛雅文明研究专家的情况下,是不是应该涉足玛雅考古。其实,很多时候,等待万事俱备是不可能的,乘势而上,才能尽快取得突破。”
“新的雕刻出土了,赶快问荷西,问费什,看书,查资料。交叉火炬雕刻的意义,龙头鸟的含义,黑曜石刀形雕刻的内涵等等,学起来如饥似渴,也如甘如饴。原来看过玛雅文明的文章和书,但纸上得来终觉浅,身在玛雅世界发掘,从自己发掘出的文物入手,深入了解玛雅文明,那种感受,那种领悟是读多少书都难以获得的。”李新伟又一次觉得自己的时间和知识储备不够用。
当然,技术上和学术上的争论还是有的。
第一个争论是新方法的使用。考古发掘的贵族院落,原来是石头建筑,后来倒塌了,像个小山包,满地倒塌的石块,里面有建筑台基内填充的石头,有砌墙的切割石,有雕刻部件,有陶片和石器等遗物。发掘之前,要把发掘区分割成2米见方的“探方”,一个一个探方清理。清理之前,要绘制每个探方的平面图,准确记录各类石块和遗物的位置。以前,绘图工作采用传统方法,要设立基线,用尺子测量每个石块和遗物的位置,照实物绘制。这是很繁重的工作,对于复杂的探方,一个熟练的绘图员加上一个助手,一天才能完成一个探方。
“我们在国内发掘中,已经广泛使用通过相片生成三维模型,再以探方正投影为底图描绘,再对照实物修改的办法绘制这样的平面图。我向荷西提出,也可以采用这个方法。他开始拒绝,说传统绘图法经过长时间的检验,也是洪都拉斯考古操作规程的一部分,难以更改。我们就先自己按照新方法,绘制了几个探方图,请荷西和绘图人员与传统方法绘制的图进行对比,终于说服他们使用新方法,极大提高了工作效率,也让他们打消了对中方考古学家发掘水平的疑虑。”
中国考古学家因为在国内发掘的经验,比较注意地层关系,对土色土质的记录和辨别。这个贵族居址是石头建筑,土层内夹杂大量石块,对地层分析造成困难。以前,科潘的工作注意建筑的结构,雕刻的拼合,也不太注意地层关系问题。“我们在发掘中发现,在台基的边缘部分能够保持比较好的地层,对于分析建筑的倒塌过程非常重要。为此,我多次和荷西讨论仔细纪录台基边缘地层的问题,最终他都接受了。”
玛雅人认为建筑有自己的死亡到重生的生命循环。他们会拆除旧建筑,等于杀死旧建筑,再在其废墟上覆盖新的台基,建筑新的建筑,等同于建筑的重生。因此,玛雅建筑经常如同俄罗斯套娃,最晚期的建筑下埋着多个时期的早期建筑。“了解这些早期建筑的情况,对讨论社会发展演变特别重要。但要用打隧道的方法,发掘起来很费事,分析起来也特别复杂,我因此和荷西就此发生的讨论也特别热烈。但就是在这样的讨论中,我们开始了真正的彼此了解,真正的惺惺相惜和相互尊重,彼此都打消了各种疑虑,进入到融洽合作的境界。”
“洪都拉斯的考古遗址都保存得很好,一边的区域在进行考古,另外一边开发成旅游圣地,两不相扰,这个非常值得中国学习。”
考古人随遇而安的能力都挺强的。
这里的主食是玉米,什么都与玉米有关,吃多了难免不舒服。
“我们就教厨师做些中国饭,有时候也会自己动手。这里的牛肉还是挺好吃的。牛油果大,新鲜;木瓜甜,水分大。”
当然还有咖啡,带回去发烧友们喝了都说好。生平第一次见到可可豆,用它制作的新鲜巧克力味道很纯正,很浓郁。
安全是原来很担心的问题。城市圣佩德罗苏拉是世界犯罪率最高的城市之一。如果在街上拿手机看的话,被抢的概率很高。科潘是最重要的旅游点,有军警把守,安全不是问题。但周围也发生过毒贩火并的事。开车路上被军警拦着检查是常事。
蚊虫叮咬和热带病是原来担心的另一个问题。蚊虫的问题没有想得那么严重,但被叮咬是常事。去年流行寨卡,参加发掘的年轻人都很紧张,他们都还没有要孩子呢。
毒蛇遇到过一次。是2015年的11月,那天上午正在发掘,乱石丛中突然窜出一条赤练蛇,当地民工急忙棍棒其上,将其赶走。那是中美洲最毒的蛇之一,如果被咬,以当地的医疗条件,“后果很严重”。李新伟至今仍然记得工头芒稠挥动长砍刀做出“壮士断腕”动作的情景,“现在想来有些后怕,但当时不知道为什么,竟然不以为意,接着挖,就出来第一个龙头雕刻,让大家觉得有点灵异。”
“每周学习三次西班牙语,一个是为了工作的方便。二是表明我们扎根扎实开展工作的决心和诚意。我们不是蜻蜓点水几下就走, 我们是想认真地一步一步走下去。像哈佛大学一样,持续百年。”
大家和当地人都相处很好。 西班牙语老师、日常接触的司机、导游、小店主,小农场主,骑马放牧的牛仔,银行职员;还有哈佛大学等学校的来科潘实习的学生们,有危地马拉,日本在这里开展的工作的考古学家。结交的朋友真不少。在科潘小镇,走在街上,随时会碰到熟人打招呼。虽说大部分是玛雅人的后裔,但深受西班牙文化影响,经常是见面拥抱,贴面礼,一通热聊。
科潘的节奏有张有弛。周末的晚上,看到邻居家的灯火,听着家庭大聚会的欢声笑语,也会想家。科潘明月升起的时候,北京是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科潘的生活紧张、充实、丰富,但还是冲淡不了对家的牵挂。女儿高二,正是关键时刻;爱人工作压力大,身体又不好;父母年迈。真是天涯已远,家更在天涯之外。
大家对玛雅文明也刚开始初步了解,但已经感受到亲手触摸另一个灿烂文明的震撼,也引发出一些关于文明起源和发展的不同道路的深入思考。
这种不理解也许是考古中最大的障碍。“我们看到一个雕像残件时的激动与当地的考古工作者肯定不一样。我们也许是一种审美和震撼,而他们是一种敬畏和虔诚。作为玛雅文明研究的后来者,我们可能需要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够达到现在西方学者的研究水平,但在某些理论问题上,我们也有信心可以获得促进玛雅文明研究的独特体悟。”
“在玛雅做考古,可以真切的感受到人类社会的发展道路可以如此丰富多彩,人类可以沿不同的道路创造辉煌文明。这正是我们走出去考古的目的:放开视野研究世界文明,用自己的研究,自己的话语美人之美,在自己研究形成的理论基础上提倡美美与共,在了解世界文明的前提下体悟自己文明的独特和灿烂,坚定文化自信。”
走出去,到世界其他主要文明的核心地区进行发掘与研究,是中国考古学家的夙愿。在2000年开始的“中华文明探源”项目实施多年后,这一愿望变得更加迫切,因为参与项目的学者深切认识到,要认识中华文明的特质,必须要与其他文明进行对比,而我们对其他文明的了解十分有限,加深了解的最好方式是从最基础的考古工作开始。
2017年2 月,中国社会科学院成立了外国考古中心,这意味着中国考古“走出去”终于成为共识。
玛雅文明与中华文明尤其是早期中华文明有很多可比性。张光直曾经提出,中国文明和中美洲文明实际上是同一祖先的后代在不同时代、不同地点的产物。我们可以把这一整个文化背景叫作“玛雅—中国文化连续体”。具有共同文化基因的人群在相互隔绝的两个大陆上,如何探索不同的发展道路,创造出既相似又各放异彩的灿烂文明成果,这真是非常引人入胜的研究课题。
“我设想着有这样一个朋友圈,大家每天都在讨论古埃及的神庙如何如何,印度的哈拉帕文明如何如何……”(人民日报中央厨房·人物工作室 张健 程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