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调查:漂在香港
【采访人物】
赵晗
唐娅
吕亚钧
谢仲爱
唐晓姣 香港新家园社会服务中心 总干事
赵晗的香港同事
梁国城 香港舞蹈团 艺术总监
许荣茂 香港新家园协会 会长
【正文】
记者:香港以其独特的历史文化、经济活力被誉为东方之珠,万花筒般的世界也因此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人们到这里学习、工作乃至定居。那么1997年香港回归之后,至今一个数字高达70万的新群体逐渐来到这里,他们所从事的行业包括商业、服务业、文化教育传播乃至更高端的金融业,那么这些人为什么会来到香港香港怎样改变了他们的命运?他们与香港之间又发生了怎样的故事呢?今天我们就将走进来自内地的新香港人。
记者:香港究竟什么地方吸引了你?
赵晗:其实我是在进入清华以后的军训收到了港大招生的信息,当时我一看香港大学,然后我有同学就议论说香港除了购物还有什么呀,但是我心里就觉得香港这个地方对我就有一种莫名的吸引。
解说:七年前,还在清华大学读一年级的赵晗与来内地招生的香港大学不期而遇,结果一种走出去的渴望让她放弃了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清华经济管理学院,而选择了香港在北京生活了太久,我就是挺想离开,北京这个一切于我而言太熟悉、太理所应当的地方,我也去听了港大招生的讲座,我看见那些教授、那些老师,我就感觉到他们的气质,跟我所习惯的老师的气质很不同,我不知道这种不同背后究竟是什么,但是我觉得这种多元化,而且他们的气息挺吸引我的。
解说:就在赵晗来到香港的同一年,一个名叫唐娅的舞蹈演员也从内地来到了香港,与赵晗有所不同的是香港对于唐娅来说清晰地意味着一个梦想。
唐娅:我就是在一本舞蹈杂志上看到香港舞蹈团在招演员,我之前有耳闻过这个团,就是很专业的一个团,然后香港又是一个自己没有来过的地方,觉得好像挺向往的一个大都市。
解说:唐娅,毕业于北京舞蹈学院,二十岁出头就已经是杭州歌舞团的台柱子。2005年通过考试,她进入了香港舞蹈团,但却仅仅是一名跳群舞的演员。
记者:那当时(香港舞蹈团)同意你来,有没有跟你说,你来了以后是做主要演员,还是做群舞演员?
唐娅:当时说得很清楚,我考的时候就考的群舞演员。
记者:甘愿吗?
唐娅:甘愿的,我考上一个平台很高的团体,那我觉得我既然喜欢,我就得去做。不管在任何一个地方,就会觉得金子在哪都能发光。
解说:就在唐娅和赵晗来到香港的这一年,30岁的吕亚钧辞去了当时国家外经贸部主任科员的职位,前往美国求学,当时他已经工作五年,曾参与过有关WTO的多项工作,还被评为优秀公务员,升迁的机会也近在眼前,但是他仍然放弃了。
吕亚钧:可能再等一两年,我就可以当副处长,然后处长,这是一个可以非常看得清的一个轨道,但是我当时走呢,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可能是对挑战的那种渴望。
解说:经过两年的学习,吕亚钧在著名的美国芝加哥大学商学院获得了MBA(工商管理硕士)学位,毕业后美国最著名的两家投资银行都为他提供了留在美国的机会,吕亚钧却最终选择了香港。
记者:毕业以后呢,为什么不留在美国?为什么又选择到香港呢?
吕亚钧:因为我学的是金融,金融这个行业呢,有点像游牧民族,就像它必须要逐水草而居,所谓的水草在金融这个领域里是你的经济活力,你的客户资源,你哪里的经济发展GDP(国内生产总值)增长,所以在这个领域里面你需要回到经济最有活力的地区。
记者:那在你看来,香港在世界经济的地位当中,它是最活跃的地区之一?
吕亚钧:作为做金融这个行业来讲,香港的确是一个非常非常好的选择,特别是中国经济,在背后强有力的支持,所以从我的角度来讲,我又有能够利用我的文化背景的优势,我需要回到世界上最有活力的一个地区,利用我自己最熟悉的这些语言文化的特点,能够把自己的事业推向一个比较高的点。
解说:根据香港入境处统计,回归十五年来像赵晗这样通过求学留在香港工作的内地人已经数以万计,而唐娅、吕亚钧则得益于香港政府推出的“输入内地人才计划”和“优才计划”,这个计划已经吸引了5000多名专业人才来到香港。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每年大约5万人的庞大内地人群来到香港。
记者:你来香港之前是做什么的?
谢仲爱:开一个童装小店的。
记者:那怎么来香港呢?
谢仲爱:我的丈夫来了这里,不可能两地分居。
解说:谢仲爱的公公婆婆几十年前从广东移居香港,2001年前后丈夫谭精想的三个兄弟姐妹也纷纷跟着老人家定居香港,2006年谢仲爱带着女儿投奔丈夫,像她们这样为了家庭团聚来香港定居的占内地来港人群中的大多数。
记者:刚来的时候,你们住的房子有多大?
谢仲爱:20平方米。
记者:20平方米?
谢仲爱:是啊,一家四口,很小啊,很想回去,说不想住在这个鸟窝、鸟笼里面这样想。
解说:香港的高房价、空间狭小已经为世人熟知,一般新来香港的一家三四口居住在10平米左右的小屋里可谓司空见惯。
谢仲爱:我女儿来到(这里的)学校,认识的新朋友又不多,住房又憋窄,吃的也没有(內地)那么新鲜,最初都不满意,后来爸爸妈妈在这里工作,(一家人)在一起了,说得我都要掉眼泪了,不好意思。
记者:想得通吗?
谢仲爱:刚开始的时候真的是想不通的,但是既然来到了,一定(要)适应它了。
赵晗:特别是刚来面对生活、文化都有差异。那个时候的确有时候会质疑我这个选择是不是错了?
唐娅:不习惯,真的不习惯,后悔过。
解说:香港以它的繁华、璀璨吸引着各式各样的人们,从内地各个地方来到这里。但香港同时也意味着异乡的漂泊、激烈的竞争、快速的节奏以及狭窄的居住空间,初来乍到的人们能否适应这里的新生活?又是什么在吸引着他们一直留在这座城市?
初到香港、陌生的语言、生活习惯的差异还可以慢慢适应,但疾病的困扰始终是让人软弱下来的那根稻草,怀揣艺术梦想的唐娅终于进入了一个更加国际化专业化的舞蹈团,但来香港的一个多月后,就因为一次偶然手指骨裂。
唐娅:当时我们办公室有个同事陪着我的一个女孩,她说你要去医院做处理,她就陪着我去了玛丽医院,那是一家公立医院,排队我记得等了一个多小时,到我了,然后医生就来给我检查,然后他说你不行,你今天得住院,我就记得是一间就搭了一间床位给我。很矮、很窄、又短,然后那间床位我就坐在那儿,我实在睡不下去,因为公立医院人很多,记得等到十一点多,我同事都等不下去,等到半夜一点,然后医生来了,终于来了,然后就跟他去了手术室,然后躺在那个手术(台上),我就一直在哭一直在哭,就大哭你知道吗?
记者:你是因为疼而哭?还是很委屈而哭?
唐娅:又疼又委屈。
记者:那时候动摇过吗?
唐娅:那个时候我就挺后悔的,干吗呀,杭州好好的,主要演员当着,干嘛非得来这儿?
解说:在随后的一年时间里,唐娅又在排练中不慎摔伤,先后导致鼻骨骨折和脚骨骨折,于是妈妈把她接回了贵州遵义的老家整整休养了两个月。
唐娅:(但是)我觉得自己选择的,就是自己选的一条路,就得走下去。
解说:实际上,作为香港舞蹈团当时一名普通的群舞演员,能让她忍受生活的孤独无助继续坚持下来的是她来到香港的初衷。
记者:你觉得香港舞蹈团跟内地舞蹈团相比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唐娅:以排练和演出的状况来说吧,香港舞蹈团排舞剧一年四到五部,但是在内地就算是中央团体,一年一部已经算是最多的了。
记者:机会太少了。
唐娅:太少了,香港舞蹈团,它首先的定位就是做舞剧,不参加商演。
解说:香港舞蹈团是香港政府直接资助的非营利性机构,旨在推动中国民族舞蹈的创作,对于唐娅这样的舞蹈演员来说,舞剧才是实现自身艺术价值的体现。
记者:你在香港的演出,你能感觉到香港的观众和内地的观众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唐娅:舞蹈团很多节目都在香港文化中心演出,香港舞蹈团的观众都是买票进去看的,我知道内地有一些演出是送票,我们谢幕,大幕没有拉下来之前,观众是不会走的,一个人都不会走,一直在鼓掌,甚至有时候我们有演后艺人谈,愿意的观众会留下来跟主演或者是主创人员交流,这样子的。
记者:这个对演员很重要吗?
唐娅:非常重要,这是演员的一个价值,非常棒。
记者:非常棒?
唐娅:对,这种认同感是对于一个职业舞者来说是非常棒的一个体验。
解说:作为一个追求艺术的专业舞者,唐娅在香港找到了一个更加专业、更加纯粹的舞台,于是她选择了坚持与留下。2008年从香港大学毕业的赵晗同样选择了留下,她所学的专业是香港最热门的经济、金融,而且成绩优异。于是赵晗很顺利地进入世界四大会计师事务所之一,这是一个让香港本地人都羡慕不已的高端职业。但是赵晗仅仅在那里工作了七个月就毅然辞职。
记者:为什么在那儿只干了七个月就离开?在这儿有了一个这么好的饭碗断然自己把它砸碎,这可不多见。
赵晗:可以说在会计师行里面才让我认识了一个不一样的香港,就是一种中环的价值和文化,可以说在那里面的工作是非常考验你体力的,因为我们经常要熬夜。
解说:其实这就是香港中环一些公司的写照,香港是国际金融中心之一,而中环区域则是中心的中心,在这些密集的高楼大厦里有数不尽的投资公司、银行、会计师事务所和律师行,这里的效率世界领先,这里的人所承受的压力也让人难以想象。作为一家国际著名投行的高管,吕亚钧也深有体会。
吕亚钧:来到香港之后,几乎没有一个时间你是可以让自己的头脑休息下来,即使你的身体可以休息,头脑也是很难休息。
记者:我听人说过在香港工作,尤其是搞投行的,如果你在香港都干过来了,那全世界没有你干不下来的地方,是这样吗?
吕亚钧:说一段我自己的经历吧,有一次我连续熬了两天之后,然后我回到酒店,大概睡了5个钟头,醒来以后我发现我的电话,大概有4个未接电话都是我的领导打过来,我试图跟他解释说我前两天都没有睡觉,但是我只说了前两个字,马上就被打断,说不要跟我解释,马上在10分钟之内回到公司,这个是你应该做的。
记者:那你不觉得残酷吗?
吕亚钧:会,但是这是行业的规矩,你必须去学会适应它,否则你会被淘汰,投行的确是一个高压力、高效率的地方,大家对你的期待实际上更多地是期待你是一种以机器的方式按时、按质完成这件事情,不会夹杂太多的个人情绪在里面。
记者:你觉得这样过日子有意思吗?
吕亚钧:你当然不想这样过一辈子,但是对于我来讲,我觉得在你转型的头几年,在你还年轻、还有精力,还可以拼搏的时候,你是希望能够在这种高效率的生活和工作环境下面历练自己,为将来打下一个更好的基础。
解说:经过几年的努力拼搏,吕亚钧已经在高房价的香港买下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但是对于赵晗来说,中环尽管代表了众人追求的精英生活方式,难以适应的她有着截然不同的思考。
记者:白领、收入高、能买得起房子、能出国旅游,很多大部分香港的白领追求的是这个。
赵晗:虽然我付得起房租,买得起漂亮的衣服,但是我越来越不知道我是谁。我什么都有的时候就丢了自己,我觉得这样不值得,我在这样做的过程中是一种耗、在耗竭,我并不觉得有任何成就感,你越走在梯队的前面,其实越没有自由,路越走越窄,然后我是被裹挟着。
解说:如今回忆起自己的心路历程,香港大学是让赵晗开始学会独立思考的起点。
记者:那我们很想知道,你从清华到港大,你发现这样一种教育的理念和方式有什么异同没有?
赵晗:最大的一个感触就是怎么没人管我了,原来在清华的时候,我们是有很严格的班级的制度,一来这儿什么都是自由的,独来独往,自己对自己负责。
记者:但是这样一种完全异同的方式,对你的价值观有什么影响吗?
赵晗:会让我更独立,我现在开始得自己要决定一些自己的好恶、自己的方向、自己规划自己、我自己思考什么是对的、什么是好的,我决定不再跟精英的价值观,不再那么容易去听别人说什么是好,可以说北京是我成长的地方,而香港是我成熟的地方。
解说:因为香港,赵晗开始成熟,唐娅找到了自己的舞台,吕亚钧为自己的事业打下基础。那么除了他们,像谢仲爱这样文化、技能水平都相对较低,却占绝大多数的新香港人生活情况又是怎样的呢?
谢仲爱:我老公呢,以前在内地那边也是做室内装修的,在家乡舒服一点,可以做老板,但是来香港要打工,很辛苦,真的,做的那个手臂都有劳损。
解说:谢仲爱的丈夫做装修,工作不稳定、收入也不高,为了补贴家用,刚到香港的谢仲爱只好在酒店当服务员,每天工作十一个小时,跟广东开平老家富足悠闲的生活相比,差距很大。
记者:那可以告诉我吗,就是你们一家人,你和你老公每个月能赚多少钱?生活开销够不够?
谢仲爱:两个人一万多差不多,够那个生活开支了,简单一点,煲的汤没有太多的营养,这样了,买便宜一点的菜,算着那个钱来花。
解说:来自内地的新香港人绝大多数都是像谢仲爱一家这样的通过投亲方式移民香港的。根据香港政府的规定:只要符合投亲的条件就可以获得来港单程证,在香港居住、工作满七年以后就可以转为香港永久居民,而未满七年的来港人士都被称为新移民。